女娲在捏小人儿的时候，只是觉得这天地间有些无聊，反正那些小人儿死后变回尘归尘土归土，不碍事。

但现在，这些小人儿死后，却不再是什么都不留下了。他们会留下了一种叫灵魂的东西，然后这些灵魂也跟他们生前一样，甚至比他们生前更狠更无所避忌地争夺地盘，撕打殴斗，所以他们又像他们生前那样，用了王，设置了越来越繁杂的机构，去管理他们自己。

他们管这个叫地狱，从只有一层到发展出十八层，从只有一个阎罗王到后来的森罗十殿，白泽觉得好麻烦，从桃源乡的白云缝隙间偷眼看一眼，就继续躲在树上喝酒。

然后他就看见一个头上长角的鬼走了过来，他觉得很新鲜，人类灵魂多依靠他们的执念而生，他们认为死后的鬼魂也跟在生时差不多，于是乎他们的灵魂其实跟生人无异。而这只鬼却头上长角，莫非他所在的地方，人们的传统里鬼是有角的，所以坚信自己死后也会化作有角的恶鬼，才成了这般模样？

白泽把酒壶放下去，跟他搭起讪来。原来这鬼真的是从异乡来的，一个叫倭国的地方来的。

头上长角的鬼说，倭国在那蔚蓝大海的对面，在太阳升起的地方，那里现在正战事连连，死亡的人数急剧增加，本来管理鬼魂的方法不行了，然后他听从了玉藻前大仙的劝告，到海这边的国家来学习。

玉藻前大仙说，海那边的国家也是一样，很多人打来打去，死了很多人，然后最后他们把罪名都归咎到我身上，我死了，我在那里死了，鬼灯，你帮我去看看，是不是我死了，他们就不再打仗了？

白泽听了，哈哈大笑，他一个劲儿地喝酒，喝得酒液横流，喝得满脸都是潮湿的水意，是啊，说起打仗死人，哪个地方有这里死的人多啊，来来来，我告诉你，我告诉你，我告诉你到底他们都杀了多少人，那些死掉的人心里都有什么执念，要怎么样才能好好地管理他们，不让他们作恶！我知道，我都知道呢！

我知道，那些在战争里死掉的人，心里的执念都只有一个“想要活下去”。

名叫鬼灯的角鬼视乎不太了解中华神兽为何在大笑中哭泣。人生在世，便是只会为自己绸缪，一切生死都是利益所致，他甚至在被村人送去祭奠河神之时也未曾哭泣，他只能摇摇头，掏出笔刀，把他所言之“地狱”都记下来，好回去作更合适的地狱改革。

鬼无心，鬼只有死前执念所留下的情绪，白泽醉眼朦胧，看着那一脸冷酷地记载人间炼狱的角鬼，第一次想，如果我死了，我会不会化作鬼魂？

我死了以后，会有什么样的执念？

白泽想着，默默摁了摁自己心口的位置，心脏跳动的声音鲜活清晰，如果把利甲刺入，是不是他也会变成无心无念的鬼，不再为这一时口快答应了神农要看护千秋万世的炎黄子孙而心痛。

不行的。

一只手，冰冷的手，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腕。

你成不了我。

角鬼冷心冷肠，掐灭白泽最后一点希冀。

啊啊，是啊，我永远也成不了你。

白泽放手，仰头把酒喝尽。

那一次他又醉了，又摔下了人间，可幸这次他只是被一个叫石燕的画家看到了真身，要是被哪个部落的王看见了，免不得又要掀起一阵争斗。

白泽回到桃源乡，按照人间的历法算，已经是汉朝的事情了。山中一日，世上千年，有一个官吏模样的小神仙在桃源乡外等候。

他说，倭国与我大汉多有交流，可否请神兽移步尊驾，成为中国和倭国之间的亲善交流大使？

在很久很久以后，白泽认识了很多外国的神祇，他们对于中国竟然对神仙分封官职，指派职务感到十分震惊。

他们是神啊，难道人不是只能对神俯首膜拜，惟命是从，甚至为他献上自己儿子的鲜血也不会有怨言的吗？

白泽想，那是你们的人，我所答应看护的这群人，从诞生那一刻，就扯着我的尾巴追问长生秘诀；他们尝百草，学医术，在战争中流血，然后又一次次在流血的土地上站了起来，他们连编故事，也要编凡人娶到了仙女，而不是神女偷吃禁果就被罚成了人。

从一开始他们就对一切无所畏惧，他们只相信自己，他们只相信人定胜天。

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。

当时的白泽摸摸还在宿醉痛楚中的头，“嗯”了一声便答应了。

或者他只看着这群人太久了，他需要去看更多更多的人，才知道到底他是不是要继续遵守和神农的承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