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是白泽的桃源乡，便载着一间药庐子飘啊飘地飘到中国地狱跟倭国地狱的交界处，说是亲善友好，但白泽除了种了很多仙桃树，有空就跟玉藻前大仙——啊，其实还是叫妲己比较顺口——叙旧，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做。

妲己比从前开朗多了，白泽好奇道，“你是不是在倭国找到了真心待你好的男子，所以很开心？”

妲己摇头，不是，我现在也还是被一个姓安倍的阴阳师家族追杀，只好在那须野扔了块杀生石骗他们，才能脱身到这里来跟你喝酒。

白泽大惑不解，从妲己摇曳生辉的脸上也看不出一点点被抛弃追杀的狼狈啊。

“白泽大人，我看开了，世间的男人都是一样的，不管你对他多好，只要触动到利益，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推上去抵罪，”妲己笑眯眯地把一瓣桃肉递到嘴边，仔细咀嚼，“我从前怨恨，为何我貌若天仙，却偏偏找不到一个真诚爱我的男人，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不是我找不到，世上男人都是如此的，那我又有什么好怨恨的？”

白泽看着她慢慢吃桃子，张了张嘴巴，却什么都说不出口，他能算男人吗，他只是一只兽类，并不是妲己所想要的男人。

感谢款待，我也要回去花街了。妲己临走时给了白泽一个地址，有空你也来找找我，那里有很多一样需要白泽大人安慰的可怜女子。

那些女子到底可怜与否，白泽不知道，但他在这条亲善道路上到底是多了一个经常去的地方。

第一次跟女子交合的时候白泽觉得自己简直太不像话，但第二次，第三次，他便知道了这不是他单方面的欲望，那些在他身边缠绕的女子，口中叫唤白泽大人，但眼中里所想的，却超越了这个名字所承载的意义。

他知道自己只是作为雄性的象征，在众合地狱里，他是唯一的生灵。那些纠缠的女子，也许是把他当作生前留恋的男子，也许什么都没有想，只是在追寻这么一份活生生的欲望，只是一场是与生命本能的交欢。

白泽不止一次在极乐中看见妲己的眼神，内里是积累了千百年的幽深，连恨都不知道该恨什么才好的黑暗。

于是他把自己灌得更醉些，好让自己在情爱中完全不省人事，完全置身事外。

再见鬼灯的时候，白泽并没有认出他就是那只曾经向自己询问过地狱架构的角鬼。于是他轻浮地开着玩笑，用不知所谓的纨绔调调来跟这位冷面判官打开话题。

如果没有一丝怨恨，又怎么堕入地狱，地狱里的鬼怪精灵都有自己的故事，白泽不想再听，他在那古远的华夏已经知道太多让人无力的故事，在这片崭新的地方，他只要醉生梦死，只要眼前欢愉，跟所有人维持着嘻嘻哈哈的快乐关系，以免一不小心又惹到了神农炎黄那样的千年守护的诅咒。

但是冷面判官很不卖帐，虽然他没有明说，但是白泽却能感受到，他在鄙视自己，厌恶自己，他冷然地回应自己的荤段子，冷漠地跟他交谈，最后甚至跟他大打出手，恍惚自己欠了他几百几千年的钱，光是利息都滚成了金山银山那种巨债。

说是打架，但白泽觉得那完全是自己单方面的挨打。他是上古神兽，哪里会有人敢对他出手，他象征和平盛世，性格也十分随和，从来不会动手动脚。他几乎是抱着“保命”的想法去躲避角鬼的狼牙棒，直到最后真的要躲不开了，他猛地闭上眼睛，几千年来第一次想，自己是不是要死了。

咦，不对，不是第一次，他以前也想过死这件事，但是，是什么时候呢？

白泽茫然地睁开眼睛，狼牙棒砸烂了他身边的木质墙壁，却是连他长长的红绳耳环都没有碰到。

冷面判官依旧冷着一张脸，他“哼”了一声把狼牙棒拔出来，扛回肩上，回转身子就走。

“等，等一下！”白泽神兽连爬带滚，几乎露出了原形，他拉着角鬼黑红色的衣角，认真地问道，“我们以前见过面吗？”

角鬼冷冷地回头看他一眼，挣脱他的手，不置可否地转身离开。

白泽还以为他会踢自己开去的。

啊啊，原来是个不甘心自己被忘记了的小鬼。

白泽在一地狼藉中坐了一会，竟然笑了出来。

阎魔大王以为自己的辅助官把中华神兽打傻了，正吓得不知如何是好，白泽却自己站了起来，拍拍衣服，大摇大摆地回桃源乡了。

阎魔大王挪动着庞大的身躯，看看自己辅助官，又看看白泽，两者都大模厮样地远离，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，不禁松了口气，起码是不会挑起一场倭国与大汉的鬼道大战了……

鬼灯很早之前就知道了那飘荡的桃源乡里的仙人，就是那日他在中华土地上遇到的仙人。那时候他还没有官职，只是凭感觉知道倭国的地狱规则十分不妥当，便请教了妲己，来到了中华。

鬼灯是鬼，自然不会有劳累之感，但走得久了也总是会觉得有点厌烦，就在他心中疑惑到底这中华大地是有多广袤的时候，一个酒壶就摇摇晃晃地垂到了他跟前。

鬼灯所在的倭国仍在战乱之中，仍未有后世的枕草子，紫式部，所以他没有学到什么华丽的辞赋去形容当下所见的场面。他只记得一片可爱得如同玉石的葱绿之中，横卧着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人，然后天地间就好像只剩下这个人了。

中华大地衣冠美丽他早有听闻，比如妲己便是一身五色斑斓，但这人的白色衣裳只有少量的绿色点缀，却依旧美得让人心驰神荡，那人黑发如云，以白色帽巾束起，眼角也有斜红，却不是鬼灯那样凌厉的斜挑，而是一团圆圆的红，竟有些娇媚的可爱。

鬼灯向他打听起中华地狱的事情，不想此人却大笑大哭，甚至为那涂炭生灵而起了自杀的念头。他对死气感觉灵敏，当即阻止，死亡不是好事，尽管他也没觉得现在自己有什么不好，但他就是觉得，这样的人，不该跟死亡挂钩。

他希望这样的人能够永远逍遥林间，为人世之事大哭大笑，然后即使有再大的苦痛，也能在大醉一场后继续自在快活。

后来他听妲己说，那不是人，那是神兽白泽大人，他与天同寿，长生不死。

与天同寿，长生不死。这样的神兽，却为人类的生死而流泪。

鬼灯摸了摸头上的角，他会一直活着吗，那就好。

再见到白泽，鬼灯也很诧异自己为什么要那么生气。

他变了，并不是容貌衣冠的改变，也不是他故意拿捏的轻浮态度，而是他不再真诚对待别人，他戴上了一张言笑晏晏的面具，不再让任何人知道他到底有多伤心难过。

鬼灯生气，生气得想要用狼牙棒砸碎他那张假面具，但到最后，也只是把他身后的墙壁砸烂了。

我还不想挑起跟中华鬼道的战争。鬼灯暗暗在心里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，然后裤脚就被拉住了。

我们以前见过面吗？

虽然是疑问句，但鬼灯低头看见白泽戏谑的眼神，便知道他已经记得了。

鬼灯不喜欢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，于是他只是哼了一声就离开了。

其实他为什么要生气呢？他是鬼，鬼是不会变的，临死前的那一口怨气便是作为一只鬼所具有的最终感情。他记得自己被送上祭坛，死前只有冰冷的心思，他只觉得着这种做法很愚蠢，根本不会有效果，所以他成为鬼以后，就一门心思铲除一切浪费时间，又没有效果的事情，他没有心，没有情，只有完完全全的冷彻。

但白泽是生灵，他是鲜活的，他是有血有肉的。即便只是一个人那么短的生命，也会从天真乖巧的小孩变成龌蹉不堪的大人，何况他的寿命如此绵长，他所看护的神州如此广袤，他所经历承受的所有，必定是鬼灯不能想象的，如此变换改变了他的性情，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？

鬼灯能够理解，却还是无法排解心里的怒气。难道因为他是鬼的原因，所以他无法谅解别人吗？

鬼灯当晚把石燕的白泽图摊开来，那上头只有一只身负六眼的怪兽。他摇摇头，把画卷合上。

不是这样的，那日所见的人，不是这样的。